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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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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在众多的山间美味中,野草莓(本地人称地瓢)是我的最爱,可惜矿区附近山坡上的野草莓一过6月便由盛而靡,吃得实在不够过瘾。

 

斌哥曾向我描述过一片野草莓盛开的山坡。那是在去往后山(即深山)的路上,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嵌在漫地绿油油的锯齿状小叶片和牵扯缠绕的藤蔓间的,便是无数红彤彤的野草莓。还有繁星般的小野花竞相怒放,粉的、紫的、黄的、白的……真是极美极美的。

 

瘦高的斌哥,胖胖的瓶子弟,加上一个我,将一个大西瓜往宿舍楼旁的泉水里一扔,便向野草莓盛开的山坡进发了。

 

走啊走啊,转过一个山坡,容表姐所在的那栋二层办公楼已经看不见了。又走啊走啊,脚下逐渐变得松软潮湿,低头看,不同于矿区附近稀疏矮小的牧草,此处的牧草浓密挺拔,透着油绿的光泽。在这个世界宁静的角落,在深及小腿的绿草如茵间,不知名的野花绽放在天涯。

 

我问,还要走多久?斌哥说,2小时。瓶子弟说,3小时。总之,还要很久。

 

再往上,便是哈萨克人的牧场。此处接近后山,山峰平均海拔近3000米,山势雄伟险峻,交通闭塞,可行之路只有牧道。一切都回复到了最古老、最原始的状态,连同我们的心,也回到了天地之间最初的状态。

 

随处可见四处晃荡的羊、马、牛悠然地吃着青草。一块石头旁冒出几株小花,镶着明黄金边的橘色花瓣,轻薄得像蝴蝶的翼。大石头上不时有休憩的牧人,还有不讲究的,直接往草地上一躺。间或有一两下牛羊的叫声,很快便消融在空气之中,反而更显天地之间的宁静。我们不由放慢了脚步,连斌哥和瓶子弟也停止了交谈。

 

唯一动态的,只有云。有几片云正围着太阳打转儿,整个大地都随着它的身影明明灭灭。一阵风赶走了那些顽皮的云,光明刹那间溢满人间。此刻,好似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了这块草地上。沉睡的人儿们身姿舒展,面容宁静,呼吸悠长。

 

突然就想到了爷爷。

 

这里的牧人们,真是幸福啊!天山冰川融水给了他们水草丰美的牧场,不像我们家,生在盐碱地,只能在水流充沛的地方四处寻找牧草。

 

路过一处毡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牧羊女,又也许是小媳妇(哈萨克人结婚都很早)正拿着一块小石头将躺在一块扁平大石头上的大颗粒粗盐逐一碾碎。碾碎的粗盐由透明变为白色纤细的粉末,阳光一照,莹莹如雪。有一只羊儿撒着欢儿跑过来,伸着舌头去舔大石头上的细盐。牧羊女弯着腰蹲在那里又碾了很久的盐,累得呼哧呼哧。

 

忽然想起来,三叔说过,山上的羊都是要吃盐的。而我们家羊吃的草都是从盐碱地里长出来的,不用再补充盐分。看来,在盐碱地里牧羊也不都是坏处嘛!

 

走到一处岔路口,斌哥说,向左。瓶子弟说,向右。于是,先向左再向右。

 

走得越近,便越是渴望我的野草莓。一想到那指尖大的一颗,扔进嘴里,酸酸甜甜,味蕾便不由自主被牵动,唇齿间竟溢满了野草莓的清新味道。望梅止渴,大抵就是如此吧。

 

一边咂嘴品尝着野草莓的味道,一边听身旁的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说着话。斌哥指着不远处黑魆魆的高山说,那里有马鹿、狍鹿、熊、狼、狐狸、野猪、野山羊。瓶子弟说,还有野兔、松鼠、旱獭和大山雀,对了,还有一位领导在80年代放生过野牦牛。

 

走到一处铁丝网拦住的地方。斌哥说,是因为后山有狼。瓶子弟说,是因为附近有部队。

 

此处已是后山地界,群山寂静,森林蔚然。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株亭亭如盖的云杉,女王一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我仰望着她挺秀高颀的身姿,我美丽的女王,你在此处多久了?十年?一百年?抑或是一千年?

 

女王寂寂无言。她是优雅、矜持、高贵的,也是寂寞、安静、孤独的。

 

有一只鸟儿闻声而起。斌哥说,看,大山雀!瓶子弟说,是雀鹰!

 

鸟儿晃动了云杉幽绿的四棱形枝桠,好似女王对着我眨了一下眼睛。



铁丝网令我们无法再前进一步,只得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总之,野草莓盛开的美丽山坡终究没有找到。

 

川端康成说,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看来,我与野草莓缘分未到。

 

倒是邂逅了许多野桑葚。街市上的成熟桑葚大多呈紫黑色,甜中带腻,这里的桑葚是明亮的红色,味道清甜。

 

三个人大快朵颐,吃到发腻。可惜没有带包,又舍不得这难得的邂逅,于是又采了一些,兜在裙摆里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

 

后山的雨下得很急,大块大块的水雹子,砸在背上生疼。斌哥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好在瓶子弟套了一件牛仔工服,赶紧脱下来,两个人一边一个,将工服兜在头上帮我挡雨。雨水顺着他们高举着的胳膊流下来,又从袖口一直流进衣襟里去,将两个人里里外外浸了个透。我两手兜着裙子,还要顾及桑葚,一路上被他们拖着走,脚下打滑,走得踉踉跄跄。

 

还是不巧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桑葚撒了一地,个个滚了一身泥,浅粉色百褶裙也染成了个大红脸儿,裙摆上溅满了泥巴。只好哭丧着脸爬起来,与我的桑葚们作别。有一颗桑葚滚落到一簇刺米花脚下,刺米花应该是旁观了桑葚们从我裙中滚落的狼狈一幕,一直看着我们笑。

 

后来才知道,这次突如其来的降水毫无预兆,绥来的农村地区下起了史上罕见的冰雹,农作物受灾严重,不少村民甚至拿脸盆端着大块的冰雹上政府陈情。

 

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免又有些后怕,要是遇上了冰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要知道,在后山(即深山),雨夹雪和冰雹在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有可能随时降临。

 

回到矿区的时候,雨竟然停了。桑葚是没有了,好在还有现成的冰镇西瓜。

 

盛夏时节,对于跋涉归来之人,冰西瓜与山泉水最配。那般好喝的水,在北京是没有的了。有时候实在想念,便花两元钱买一瓶农夫山泉,一瓶水喝完,久久地盯着塑料瓶大红的腰封上,水源地一栏里微乎其微的几个字:新疆天山玛纳斯。(注2

 

斌哥和瓶子弟在的时候,还有一项福利便是骑马。他们不在时,想骑马的话,那个长胡子的老哈萨克牧人不仅每次都要收我一块钱,而且给我的马儿都丑得很。斌哥和瓶子弟一来,立马免费!

 

只可惜,老牧人只肯让我们骑走马,就是那种年纪较大、经过训练专门用来放羊的马。很多人说,策马奔腾的感觉其实是在马背上颠到想吐,可我那时候相当迷恋那种颠得七上八下的感觉,坐车也尤其喜欢走那种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这种马骑起来稳稳当当,用鞭子再怎么抽,也只会快走两步了事,还不如坐斌哥的摩托车爽快,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的,并不是那片野草莓盛开的山坡,而是血脉。

 

这么多年过去了,朋友们聚了又散,那些说着要陪我浪迹天涯的男孩子来了又去,只有哥哥和弟弟一直都在。

 

他们是上天送给我的花钥匙,只要打开,默念呼啦~呼啦:要吃拌面,好。要吃烤肉,好。吃擀面皮,好。带我兜风,好。陪我唠嗑,好。女朋友拉出来遛遛,好。

 

***

 

我们晃荡了一天,跋涉了一天,又淋了雨,吃完西瓜,去洗个澡是再好不过了。在山里待得久了,身体里多少会沾上点儿寒气,从井底钻出来的人们,少不得一身煤渣,鼻腔里也钻满了煤灰。热水一冲,煤灰啊,寒气啊,疲倦啊统统一扫而光。洗澡,真是这里的一大乐事。

 

矿区的女人少,但澡堂依然布置得大方,大开间的澡堂,一溜儿的大喷头。自家产的煤,炉火烧得旺,哗啦啦的水流打在身上,又溅开去,腾起一团团雾气。

 

水汽氤氲,深山里的澡堂,好像一个梦幻般的存在。

 

洗澡的时候,我不时地斜眼偷瞄一下旁边姑娘们美丽的胴体,她们的身体大多洁白而略丰裕。

 

我一边洗,一边想,难怪古丽格的头发如此之好,原来是用了这么好的水。还有,她的皮肤也比一般的维吾尔姑娘好!一边想,一边赶紧搓两下身子,期待自己变得白嫩一点儿。

 

除了洗澡,另一件喜大普奔的事儿就是发工资了。每到这一天,工人们一大早就前呼后拥地出现在财务室门口,我第一次发现,矿区里原来有这么多人!

 

容表姐是矿上的出纳,发工资的事儿归她负责。她打开工资簿,找到工人的名字,开始按照上面的数字发工资。井底的工作是计件工,每一次出勤、下井、推煤车都会计入报酬。普通行政人员的工资在400-500元,矿工们的工资在20003000元不等,在那个年代算是比较高的了。

 

这也是为什么工人们愿意(也许有的人是无可选择)背井离乡,从四川、湖南、河南、甘肃那些遥远的地方来到这深山里劳作。

 

不过,这比平常工作多出的一千多元,是以生命危险的代价换来的。

 

在井底,最大的危险来源于塌方和渗水。好在安全事故并不多。矿道是沿着矿脉走势而建,山西的煤矿多为直上直下的直井,而我们这里的矿道多为呈45度角的斜井(塌方和渗水只会影响一段矿道),加上土质较硬,即使塌方也大多出不了人命。可见,天山待她的儿女们是极好的。

 

不少工人欠了矿上的钱,或者提前预支了工资,等到容表姐平了账,发到他们手上的钱也不过寥寥几张。有一个四川来的工人,平了账后只剩了十元钱,他捏着那张10元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听容表姐说,四川那边的女人们基本不工作,除了照顾家里的吃喝,闲暇时分便是喝茶和打麻将,就靠男人打工养活一大家人。四川的男人们似乎也秉承了这种悠闲做派,钱一到手,立即跑到小卖部买一大堆吃的喝的。坐下来打麻将、打牌时,身边堆满了瓜子、花生米、虾条、啤酒、饮料。至于没钱了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呗。

 

***

 

不同于绥来城里的夜,山间夜晚的宁静,是一种原始的静态。矿区不通电视,没有歌舞厅、没有网络,几乎所有的物种都是昼出夜伏。男人们出了一天的力气,也早早地歇下了。

 

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每周五晚上在活动室看录像片。男人们喜欢看的都是些武打动作片,我对那些打斗、暴力场面不感兴趣,便站在活动室门口的水泥空地上看月亮。

 

山高地广,山岚寂静。

 

深蓝的夜空下,大团大团的白云横亘在山腰,月亮从山后迤逦而出,在云海翻滚间时隐时现,像个轻纱曼舞的维吾尔姑娘。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说的便是此刻的景象了。

 

起风了。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是的,这里的风是浩荡悠长的,它穿过山峦,穿过峡谷,穿过盆地,穿越千年的时空而来。突然觉得如此神奇,我竟然与千百年前的将士们共享一轮明月,一缕清风。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我倒觉得李白老先生说得不对,边地苦寒,但苦中有乐,我的祖先们已在此地驻扎了两百多年,倒也乐不思蜀。

 

云纱消散,月亮现了真身。月华如水,蓝天、白云、青山、雪峰、松树、云杉、办公楼、食堂、宿舍楼,包括身旁的这眼清泉,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身后的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继而归于平静。娱乐室的窗户透出莹莹的一点儿亮光,很快便融入月色之中。在这样宁静的夜里,会有夜旅人吗?那个人,是孤独地走在原始森林的深处,还是正小心翼翼地趟过清水河,或者骑着马静静地走在牧道上?又或者,刚刚拧开怀里的那瓶二八七(一种名叫小白杨的白酒,因售价287而得名),聊以慰藉?在这样亮如白昼的夜晚,他还会迷失了方向吗?我想,无论他身在何处,一抬头,看到这样的月亮,都是心安的吧。

 

***

 

容表姐是个美丽的女子,杏眼,圆脸,肤若凝脂,加上身姿圆润,常被长辈们说有旺夫相。最重要是她相当能干,每回一来我家,我家准会焕然一新,扫地、拖地、擦灰、整理,刷锅、洗碗、买菜,临走再给我们做上一顿香喷喷的家常拌面。不止是我,我爸妈都暗暗地盼着她多来几回我们家!

 

所以,相中我容表姐的哥哥们真是大大的多!

 

有一位国字脸的哥哥,总是变着法子哄着我叫他姐夫。我也是顶没有出息,国字脸哥哥哄两下,就上钩了。所谓的,一般也就是一只伊利火炬啊,几包上好佳啊之类的。但国字脸哥哥更没出息,每每听到我这么叫,就高兴得呲牙咧嘴,风度全无,唉!

 

容表姐呢,一听到我这么叫,就对着我们两个怒目而视。

 

听人说,国字脸哥哥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家里生意兴隆,他又是唯一的男孩儿。因此,有不少人来说合过容表姐,容表姐总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矿区是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地方(即使是本地人也只能在每周末回一趟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与去处(山早就爬腻了),男人们闲暇的时候便喜欢喝酒。

 

矿区没有饭馆,唯一可以吃饭的地方就是食堂,那些人便常常在食堂里喝酒。

 

职工中有不少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有一个特点,喝了酒很容易兴奋,一兴奋就要唱歌跳舞。维吾尔族人喜欢跳舞,哈萨克人尤擅音律,冬不拉、三弦琴经常不离手。有的人还会站到桌子上去跳一种圆桌舞,弄得整个食堂热闹非凡。

 

有人喝,便有人醉。有的醉酒之人会耍酒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甚至骂些难听的字眼,全然不顾邻桌人的感受!制造噪音也就罢了,有的酒鬼会摔东西、砸东西,听说有的还会回家打女人(幸亏家里的女人不在这儿)。

 

所以,我不喜欢那些爱喝酒的人,对那些乱耍酒疯的人更是讨厌至极。

 

酒会带来疯狂,有时也会赋予人勇气。有一次,矿上组织聚餐,宴席过半,我们这桌就只剩了我和容表姐,一向少言的玉和哥哥,走过来凑到容表姐跟前。他的脸红红的,眼睛里有两簇小小的火苗。他热切地看着容表姐,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看着面红耳赤的玉和哥哥,心想,有时候喝点儿酒也是好的。

 

可是,未等玉和哥哥说出口,容表姐就制止了他。

 

我看到玉和哥哥的眼眸黯淡下去,两团小小的火苗越跳越慢,最终消失在他清亮的眼底。

 

容表姐带着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古丽格正在翻看一本影集。这个喧嚣的夜晚带来的躁动也是会传染的吗?连古丽格也没心思睡觉,盘着腿坐在床上与容表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八卦,的确是人类社会的本质。我坐在一旁,假装翻看着暑期阅读书目,实则竖着耳朵偷听她们的谈话。

 

容表姐正织着一件打算给我过冬穿的毛线衣,雪白灵巧的手指绕着粉红纤细的毛线在四根织衣签间上下穿梭。两个人从宴席的菜品聊到谁谁刚才又喝多了,谁谁是借酒装疯,再聊到古丽格的相亲对象,又聊到了彼此的意中人。我便是在此刻终于探知了容表姐隐秘的心事。

 

她爱上了一位兵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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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清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于新疆置绥来县,1953年更名为玛纳斯县(今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玛纳斯县),玛纳斯为蒙古语,意为河边巡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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