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3.1:
锦山三步两步趟直踮脚着走进了饭店后楼门,就被金碧辉煌的楼道陈设晃蒙了眼,心想皇宫正殿也朝天儿了就是这样吧。
他当然是没进过皇宫,但隔着老远儿地瞧见过皇宫角楼的威严,那个气派是像有一只粗老的擎天巨手,或一只镶着铜铁钉子的大手拦着他,推搡着他,让他踉跄错后着远远儿地回避,令他根本就没胆量敢凑到跟前。
现在他就在这个堆金码银的威严的金钟罩里头,楼道里散发着说不上是什么香气的异样味道,这个他从没有闻到过的味道令他觉得被这气味沁润到心肺深处,眩晕着的气息揉捏着他,让他不敢敞开的呼吸。
漫长的楼道悠暗寂静,巨幅窗户上垂挂着厚厚的窗帘把外面挺亮的天挡得严严实实的,贴挂在木板装饰的墙壁上颤巍巍的煤气灯光使陈设的金银色物件更刺眼的闪亮,透着些令他恍惚觉得是杀气的幽怨。
这和在老家深夜里站在树杈子上远远地看着戏台上跳动的鬼火差不多,戏台上舞动的刀枪碰撞的一刹那间,明晃晃的迸出火星般闪电光在暗夜里更亮。
现在,这个杀气显然不跳动,但一样的是刀枪相碰的淬火明亮,像是逼着他,盯着他的发狠的目光。
他蹑手蹑脚的撵滚着片单布鞋小心的挪着步子,脚下柔软的地毯像踩在新打的棉被子面上似的,整个身子都要像是身陷云里雾里似的瘫软下来,让他腿软心跳的还有偶尔经过的西装和大篷裙子男女洋人。
昂头阔首的洋人男女并不正眼儿瞅他,他也怕洋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心里打着擂鼓,头皮发炸,他后悔就这么不知深浅的闯进来,四周的景象和他曾经的想象里完全的不一样。
他只曾经想着,大饭店么,就是洋人的饭店也必定就是行酒热闹的场面,该是上下吆喝的伙计在立板阁楼,红木柱子间穿梭,大致上和一般大车店就是豪华些吧。
而现在,鬼气森森的透着半丝阳光的楼层里垂着鬼火般的刺亮的大吊灯和浸润奇怪阴气味道的让他觉得眩晕,那些直蒙瞪眼,模样狰狞的魁梧洋人腿长脚大。
这是一个他曾经听说过的或是梦见过的该是牛马地狱才有的气氛,难道洋人的确真就是暗域里蹦出的鬼,想到这,他的心里已经不是打鼓,而是擦着火亮的铙镲合着炸瓷碎劈的声音撕裂着他,像是满心肺都被堵着血块。
他想退回去,稍稍回过头,他觉得上下颠倒,他的耳鼓里蹬蹬着响着,像是沉重的脚步跺着地的声音,那是锦龙拉着车的脚步声,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脚步有力的跺着他,反而周围逐渐的又颠倒过来。
锦山愣了愣神,想起自己来这儿要应的差事,这个差事就在这儿,而且本来应该是兴冲冲的在跟前了。
曾经为什么高兴的缘由,他想起来,那是洋钱,对,是洋钱,能让他们哥儿三吃饱了笑起来,嘴里喷出没嚼透的肉腥味的笑声,能让他哥喝起一两酒,脸紫红色升腾着,笑声更猛的洋钱。
洋钱这么实在的好东西,叮当碰亮的闪现在他的脑海里,照亮了他哥他弟弟的笑容,那么真实透彻。
洋钱相碰的叮当响声让他心静了些,也让四周的幽暗透亮了些,更让他铁了主意,洋钱在哪,就在这儿,用不着他急着忙慌的来抢,也不用低三下四的来求,不用躲着趴着,是那个红彤彤自己的手印,那个丢了的魂儿就在这,那个红手印带着的魂儿他应该立时的找到,能和自己的魂儿在一块,锦山才更坦然了些。
他定定神,侧目光周围瞄瞄,那些刚才恍惚的人影也看清楚了些,他鼓了勇气打着牙颤,问了好几个穿着西装的华人侍应生,这才打听到雇招房的方向,左转右拐的从楼道里出来又进去,最后终于拐出了后门,在楼后面拐角,算是踏踏实实的找对了实地儿。
他远远的就看见已经聚了几个和自己一样身量的小伙子,他小声咒骂自己怎么早没注意到这儿,其实离后院门没多远,要是多张张嘴也不至于乱走一通,省的到处脚软腿软的挨了白眼。
锦山快步的走过去,看见都是等着招呼的大家拿着和他一样的纸条,他知道走对了地方便和那些人一起站在雇招房门口,光头油亮的脑门上还沁着汗珠。
那些和他一样探头探脑忐忑的大伙儿都不敢多说话,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一个传话的胖子先生只是不停地说让大家在门口候着。
北京饭店是在1900年大清的战争溃败时期的法国洋人建立,古老皇朝的挫败使这些得胜的异类洋人有了发迹于此的机会。
紧跟着枪炮而来的法国商人看准了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度已经无力地躺在胜利者脚下,敞开着胸怀任由开辟。他们怀着战胜的惊喜推开了这个封闭的古老国家的大门,以胜利者的身份脚踩着惊慌诚恐的土地。他们利用这个战乱时局恢复的商机,开拓这个庞大而疲弱的古老国度。他们用枪炮赢得的胜利将更多的吸引蜂拥而来的世界各地淘金者,他们要在这陌生奇异的老土地上生根发展。
他们信心满倍的指手画脚的规制,像在自己后院一样的丈量开辟,像是重新开垦着一片荒原。那些古老的,落着层层厚土的雕梁画栋,那些规整的委婉的老宅深院,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些可以立刻扫推开去的残垣断壁,劫掠的胜利者以自己惯常的意念,惯常的欣赏习惯去制建这个新的样式,所有这个古老城池的传承样式都是荒芜杂棵。
他们觉得这个千年的大城理所应当永久的占下了,这里将来必定是和远洋深处的西洋家乡一样的楼堂林立的相似,他们惯常的生活中所必需的杂件款式,教堂会馆,这里都将以熟悉的样式复制出来,他们因此不再是过客。
法国商人以正宗的西洋样式营造了这个紧挨着皇城的西洋建筑,提供洋式的饮食旅居。
北京饭店一层层的拔地而起,在这个古老的皇城边上,以前所未见的架势耸立出宫墙之外,灿白灿白崭新的建筑明晃晃着使人不能睁开眼正看,周围的一切已经是破败损毁的都城更加暗淡下去。
这个招牌明晃晃的西式大饭店,器宇轩昂的威仪使千年皇城收敛了曾经威仪海内的气度,更使周边的胡同,房屋群落都宛若破落低洼的垃圾。
虽经历清廷退位,,而民国祚起又危机四伏的变故频繁,住店饮食的生意也经常受些影响,但犯愁的总不会是洋人的买卖,街面上越混乱,饭店的生意反而更好。
各路兵阀新军的洋枪马队在京城一旦得了势力,必定是找个聚齐阵仗仪式的理由,把谱儿摆在这个洋人饭店门前。
把持了军政势力的官员踏着高筒皮靴,迈着方步登上汉白玉攒花台阶,气宇轩昂着振臂一挥,眼前左右的洋人也识着趣的笑盈盈低了头哈了腰。
显摆了威风的官员放下套着白手套的手,左右眯缝着细眼瞧瞧,明白这阵势了么,洋人也要低三分,前面聚的群人登时接了话音似的鼓起了掌,官员得了捧,仰头转身,在洋人簇拥的陪衬下进了殿堂。
锦山是在家附近的护国寺的庙会瞎转悠,寻儿谋出力事由,能雇用他的事由儿不容易找得到,满心懊丧间猛然看见街边一帮子众人围拢着个洋汽车吵吵轰轰,杂乱中听见说是要雇人,就挤进去想问个确实缘情,碰碰运气。
他刚犹犹豫豫的抬个手就立时让缠头的橡色脸洋人掐住了手腕子,在一张满是怪字的纸上按了手印,他看着手上的红印泥发着愣,探耳朵再听才知道是那个声名显赫的饭店雇人,先是喜,觉得撞了大运,再听是洋人的买卖,心里便着实的又敲了鼓。
他当然知道洋人的恶名厉害,在家乡虽没见过洋人的模样,却听说过不少。天降的洋人是从鬼畜道蜂拥来的厉鬼,血屠了京城,烧了皇庙营苑,赶走了皇姑姨,那是几辈子事情了?不知道,实打实的是惊悚大书中的传说。
来到京城,没见到血屠的清晰印记,皇上也早就是陈年故事,皇族的家庙威严还在,只是已经是民国,洋人倒还是沿街串巷的见了许多,面目狰狞倒是的确,不招惹的躲着就没事,也渐渐的见怪不怪了。
可现在是给洋人按了手印卖了身价,更听说了这个声名才真害了怕,可究竟是又不敢反悔要回那张有自己手印的纸,墨迹了半天没说出话,雇招人上下打量他点点头,撕了张纸塞给他,约定今儿个去应事,锦山接了不敢推回去,他本来想溜出去躲了就得了,可手印的纸在人家手里,那个红印就像是自己的性命的允给,拿了人家的落定传票,算是个推不掉的应承了。
他攥着那张纸条,低头慢慢的从人群里蹭出来,想着他爹颤颤微微的扶着自己的手指头,给地主的契约纸上按手印,那是关乎一家性命的大事情,手印就是拼了血命也要豁出去的应承。
现今儿的自己手脚都没发颤,就晕乎乎的按了手印,而且是按在了洋人的纸上,命里的魂魄就这么被轰轰冒着黑烟的洋汽车带走了。
没了魂儿的锦山追着大哥念叨了好几天,大哥却说好,洋钱不会少拿,这就有了饱饭活命了,管他洋人不洋人呢,只要养活雇人,咱们就能应着。
锦山心想着大哥说不错那就是行,得了洋钱,也就能给大哥分担些奔波,转念这么一想,便满脑袋的开始数着洋钱,迷迷瞪瞪的等到了正日子。
雇招房门呼啦地被从里面撞开,出来的是刚才传话的胖先生,他慌里慌张的趔趄着拽着门框,快速摆着手让大家让开,大家都一愣,搞不清事态的退后,让开一条道。
两个洋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出来,前面的瘦高个子跛脚洋人瘪着嘴角嘟囔着什么,蓝紫色领子结散披在通红的脖子上。
他使劲地跺着手里的文明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利索,后面的大胡子洋人瞪着深洼洼的蓝眼睛,挥舞着黑色高帽,油光的红鼻子上仿佛冒着火星,矮胖的身躯后面燕尾乱颤,明显是两人在争吵着什么事情。
门侧两旁的人退后让开一条路,两个洋人噼里啪啦的洋话声音很大。
锦山躲在人背后觉得好笑,想起护国寺街边上唱莲花落要饭的也有这么一出,胖的瘦的你推我搡的逗哏现眼,但这出儿他一点听不懂。
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子跛脚洋人停下来,摊开双臂,耸着肩膀像是争辩着什么,手擎高帽的大胡子洋人虽然很胖,小碎步走得很快不理会他,头也不回的径直的向外走。
瘦高个子跛脚洋人望着大胡子胖子走远,站定了一会,猛地转回身,手里的文明棍轻松着打了个小晃,大家都瞪着眼睛惊诧的看着这个洋人。
洋人脸上浮现着的不再是刚才的怨气,突变了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高眉弓下抠进去的灰色眼珠子看着人群乱转。
洋人探着头向前,肩膀缩着,跛子腿一翘一翘的走近发着愣的大家,嘴角一直翘着抑扬顿挫的洋话速度很快,语气与刚才决然不同,听得出充满着友善,他一边说着一边晃动的手指。
大家干瞧着他,听不懂的发呆,站稳了的胖先生从人后头挤过来给大家翻译。
“豪特先生欢迎大家,哦哦,以后和大家一起做好饭店的服务,哦哦,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他支棱着耳朵,双手搓着边说边侧目瞧着洋人。
洋人说完,甩着文明棍在半空划了一个圈,显得很得意的样子,得了胜似的走回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一群人都还愣在那,搞不清洋人吩咐了什么,洋人的样态看来是和所有买卖生意中一样的掌柜身份。
至于为什么在这个自己的国里,会是个洋人掌柜,锦山没多意外,在不见洋人的家乡,他知道天下国家是朝廷,新军们的。
朝廷没了,但有叫民国的衙门,而更傲势的是洋人。洋人这一类,本是和自己不一类种的鬼怪,他们模样尖耸,也有胖壮如熊,他们声调言语奇异,虽然他们已经不再是明火执仗的武力杀伐,但他们依然被现今的府衙退让。
就是洋人的买卖生意也需要雇佣着下人的出力,出力的他们需要的只是饭食给养,要紧的是这个饭食能顺顺当当的用顺服的出力而应得。
洋掌柜嘴里说的是一家人,一家人不用谁顺服谁,可自己怎么会是和洋人们一个家呢,本是该低服着,出累出汗换得的自己的饭食,可被说成了成了一家人一碗里的,他明白异类鬼怪的洋人说的不过是一个表示,即不该是一家人的实际,可被归类了一家,锦山脑子里转悠着这个糊涂账。
“李锦山。”胖先生手擎着名单板伸长着脖子叫唤。
锦山一怔,听清楚叫的是自己,马上怂低了肩膀跑过去。
“你小子跟那边的金师傅去。”胖先生接过锦山手里的纸条看看,又努努嘴,锦山扭过头,看见人群的侧旁背着手的的一个高白帽矮胖敦实,胡茬细短的大师傅,就赶紧跑过去。
高白帽的金师傅并不瞧着他就摆摆手,锦山赶紧站到一边候着,也冲旁边已经候着的一个小个子点点头。
众人在胖先生的点名下各自归了队,锦山和几个同队的小伙子紧紧跟着金师傅,他们现在知道了一直含含糊糊的差事落实的底细,他们去做中厨的帮厨伙计,都着着实实的踏实了。
二.1
初春的日午,单薄无力的阳光穿过低空里散乱云片的缝隙,沁润着不愿辗转醒来的冰冻大地。
静谧的北海湖岸上,树脚下落满浮尘的积雪无声息的融解,冬日冻僵的坚硬土地渐渐酥软着,芜杂枯草间已经冒出绿芽,土块被初醒的春芽拱起来,春芽细嫩而又不屈着泥土石块的压覆,挣扎着破土伸张开了,在温暖的习习微风中抖动。
几只低飞燕子争相快速的飞掠过摆动的柳丫间隙,早春的消息在雀舌间传递开来,万物生命被吱呀的声音唤醒着。
淡灰色的乌云从天际线悄悄的晕染上来,越来越密着和白云拥挤着互不相让,不一会,灰白相间的乱云堆积着,遮蔽了漫天。
湖对岸琼岛顶上在白塔上在透过密云的阳光下偶尔闪耀着晶亮亮孤独的白光,马上又被铺压过来的浓厚乌云愁黯惨淡着湮没,疏落在枯黑的丛树间的古旧殿宇因为多年没有整修,斑驳破败,早已经消退了往日的华丽高贵。
暗浮着沉冰的湖面上融化开的地方微微涟漪,冬天都被冻在冰面上的排排游船有的已经挣脱了还没完全开化的束缚,被薄薄的湖浪拍打着。
岸边撞破了薄冰的木船们拥挤着,此起彼伏的相碰,随着风吱呀咣咣乱响的声音由远及近,几只本来悠然自得着沉睡在湖面上野鸭打着冷战羽毛颤抖着惊慌飞起。
“怎么这会儿就嗖冷嗖冷的呢,姐,咱得该回去了吧。”妹妹依云打着哈欠,耸着鼻子喃喃着,从湖岸游椅靠背上直起身子,抻了抻身上的钩针毛线披肩,手里的厚厚的镶金皮面不经意的滑落掉地上。
她回过头望望三两游人的湖岸,又侧过头看姐姐依琳手里正在勾织着的蕾丝衬边。
“嗯,咱再待会,我这儿还有几行针呢”依琳没有抬头,风吹飘着她长长弯弯的刘海。
“这天儿变得真快,一会子乍冷乍热的烦人,唉,上帝啊,让温暖的夏天啊,就快点来吧!”依云因为身上觉得冷冷的袭来,声音微颤,伸开双臂仰向天空,没有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
“快捡起来,不觉得有罪么?你呀,翘腿伸脖的没样儿,闹春呢你!多大个人了。”依琳并没有抬头,扫了一眼妹妹裹在细腿上的白色棉袜。
“唉,我都要愁死了,你还的,你没觉得最近街面上有点乱乎么,听说城外炸弹都天上乱飞了,晚上你没听见么?也就咱们两个闲着没事儿,躲在这吹冷风。”依云捡起,轻轻地拍打着粘在封面上的几根枯草,脚尖不断地点着地。
“嗯嗯,你愁什么,北平城四城地界大得很呢,高墙围拢着踏踏实实的,我们又不招谁惹谁的,乱咋呼让二叔知道了,告诉家里人就非得回去,还不是咱们闲闷得慌才出来。我倒是担心着家里可别碰上什么乱子。”依琳也放下钩针,掰着手指休息,她警觉地侧过头,好像听到园子外远处嗡嗡的人群声音聚集起来。
“我也觉忽着家里好些日子没来人了,要说关城门,也该有别的辙啊,可别有什么麻烦。这些日子学校天天乱吵吵,课都要没人上了,我都怕死了,班里几个同学都说这几天好多别的学校的老师都会去天安门集会去呢,听说洋人在大沽口下了什么通牒,奉军也明仗着大军压境呢,你说,晴天白日的消消停停多好,他们斗什么呢,乱子来了,都不得了安生,就不是我们想能回不回的了。”依云不再跺地,愣愣的望着湖面上停下来一只野鸭。
“我让蔡老头别出去,在家等消息,好些日子都没个准信儿,我也悬着心呢。学校这不就停课了么,唉,世间总有世间的变故突然,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两个女子细胳膊软腿儿的可别往前凑,老远的听听就行了,能怎么办。我们和主基督在一起不怕的,学校会挡的,再说卫戍的冯将军也是基督徒,我还在教堂见过他呢,有他镇守着京城百姓就踏实的。”依琳继续拿起钩针,她的手灵巧的擎着钩针在织线间穿梭很快,仿佛周边的一切暗淡下去,都只是那些花边儿了。
“就不介。。”妹妹依云小声的嘟囔着,脚前后在长凳下摇摆。
沿着北海园墙的高大松树杨树在风中摇摆,层层密密的树叶被风吹过,唰唰的声音像筛子过豆,园子外面似有万千众人的嘈杂声音越来越近,哄乱的声音和树叶间唰唰声搅在一起。
夹在人群声中不断有此彼高声怒吼的口号声越过院墙传过来,并听不太清楚喊什么,随后就是紧跟着的众人的应和的声音海浪一样的翻滚着。
园子里不多的游人有的停下脚步,侧耳听着,有些人围拢着小声嘀咕,一波波透过茂密林间传来的哄闹声音使本来灰蒙蒙的寂静初春变得躁动不安。
姐妹两个也有些紧张的互相望望,依琳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勾活儿小包,妹妹也握紧了抱在怀里的。
“妹妹们没听见街面的闹腾么,还闲浪漫着呢,都怕了吧,有哥哥我们呢。”依琳转过头一看,是三个嬉皮笑脸的嬉皮家伙凑了过来,便警觉的转过头向妹妹使了个眼神,他们站起来想赶紧走。
“你们别往外头去,们混闹得厉害呢,满街是暴民,执政府那边人海了去了,更乱,小心人众腌臜呛了你们。”言语轻佻的家伙凑近过来,侧靠在旁边石凳梁边上,手已经妄自搭上了依琳旁边的椅背,见依琳没反应,手挪到她的肩上,依琳厌恶着摆了摆肩头,但那家伙扫看着四周,手还是更得了尺寸的抓着依琳肩头。
“放开”依琳的声音有些高,附近的游客有的听到了争执,不安的向这里望。
“到处找你们呢,原来你们在这儿呢。”一个青年宽厚的声音传过来,依琳姐妹和坏小子们都回过头,见几个黑色装的男正走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边说边摘下黑色帽,松着衣领。
依琳姐妹很感激的眼神望着走过来的,其实她们并不认识这些。
“你们要干嘛?”高个子很魁梧的男生斜着眼神,望着收身的坏小子,绷着冲劲儿挺了挺胸脯,敞开的衣领里,粗大的喉结一顿一顿的,几个青年挽着衣袖。
“没事没事,外面乱,看两个妹妹孤单,别被吓着。”坏小子尴尬着瘪瘪嘴,搭在依琳肩上的手很不情愿的收起来,他冲旁边一伙的哥们撇撇眼神,灰溜溜的走开了。
“谢谢,我们没事,同学。”依琳等那几个坏小子走远后,很感激的定定心神说。
“看你们的穿戴是教会女校的吧,你们没有去参加集会么,满城的高校都集合了。”高个子看到依琳姐妹胸前的十字架,见其他同学已经走远了些,就有些心急火燎的没说完要立刻追过去。
“听说了,但我们学校不会有人组织的,神父嬷嬷不允许的,因为外面乱,只是放了假,你们这是去集合?不是说去天安门么?”依云拽着姐姐的线包儿问。
“我们刚才就在天安门,现在还要到执政府请愿,我们和其他同学走散了,想抄园子里近道儿过去汇合。”一个跟着高个子的戴眼镜的男生说。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我们学校神父很担心呢,嘱咐我们都不要去,一定会出乱子的,政府和洋人会好好谈的,听神父说这次是国民军首先违反了国际条约才惹起的麻烦。”依琳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以神父的话能不能证实局势,或因为危险的揣测成为阻拦这些同学的理由,神父的话使她好像觉得也在理。
“北洋军阀就知道抢地盘夺势力,和东洋人联合起来进逼平津,都民国十几年了,政府还怕洋人联军打到家门口呢,我们就是要联合起来,团结民众,团结国民军一致对外,就是要促请政府奋起抵抗,彻底废除满清遗留下来的帝国主义强加给我们的不平等条约。”高个子边说便握着拳头像憋着股立刻要反抗起来的劲头儿。
“听说奉军都到了大沽口了,他们是和洋人一伙的么?国民军能打得过么?打不过会撤离么,真的要撤了兵,城怎么办?”依云着急的说着。
“军阀内斗,城外城内的打成一锅粥,列强大炮一摆,政府就吓怂了胆,咱们哪里还读得下去书?这世道和清政府有区别么?只会忍让退让,真想拿起枪跟他们干。”高个子的脸有些憋红了。
“我们也要跟你们去。”依云这么一说,依琳赶紧拉了拉妹妹的袖角,高个子看到了,知道依琳害怕,也为自己的激动而尴尬的笑了笑,拍拍同伴的肩膀,示意要走。
“我们也去吧,行吧,有他们没事儿的。”依云声音恳切,眼巴巴的望着们离去,转过头向姐姐央求。
依琳站着没动,她紧紧地拉着依云,咬着嘴唇胸脯起伏,心中像似也憋着劲儿,。
“联合起来,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
“赤旗,赤旗,飘荡环宇,赤耀中华。”
“团结起来,共抵外侮。”墙外的呼喊的口号声越来越高,在口号声中还有夹杂着一些激昂的歌声和呼喊声混成一片。
湖岸西侧角一直封闭的名独立园林叫小西天,面向园内的大门本来一直冷森森关闭着,突然在门后的院中响起尖利的哨音,沉重的镶着铜豆的朱漆大门吱哇哇的被推开。
几匹高大的军马从门后咚咚的窜出来,战马上跨着的兵提着短枪,紧跟着肩挎长枪的一大队国民军士兵大队鱼贯而出,他们还都穿着冬天的灰绿色棉袄军服。
军人队伍顺着湖沿小路向着北海园子的大门的方向奔跑,他们表情紧张肃刹,棉靴沉重的落在地上,初春软化的地面被震的颤动。
在园子道路上的游人慌张着侧过身向两旁让开,紧张的望着那不断涌出的军人队伍。
北海的大园门被一群卫兵拼了命似的死死的向外抵着,在里面的游人人群看不到街面的情况,一些人激动的吵吵嚷嚷起来,另一些军人端着枪已经守在大门旁,阻拦着园内的游人出去。
战马上停在门廊前,骑兵勒着缰绳原地打着转待命,挥着军马鞭打着响儿哨指向拥到门口的游人们,不许游人靠前。
大队军人穿过人群拥向大门,停在那里挤着。
骑兵和持枪的步兵们厉声吆喝着,游客们吵吵嚷嚷的渐渐后退。
人们都被突来的阵势压抑着不安,挤在人群里刚要走的几个男因为挤不过去也只好停下来。
大家都听着外面的越来越声音杂乱的呼喊声,揣测着园外发生的情况。
“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远远地掠过空中,像几支按捺许久的响雷在半空里爆裂炸响。
园子外奔踏的战马嘶鸣,四处乱窜的枪声断续的密集起来,园外街上的人群顷刻间哄乱起来,混着哭喊声的各种声音撞击着憋着暴雨的空气。
北海的大门被不断跑过和想冲进园子的人群冲撞着咚咚的乱响,园内簇拥在门前的军人们用力的抵着晃动起来的园门,不让外面的人冲进来。
堵在内门口的大队军人们都卸下肩上的长枪端着,骑在马上的军人看形势混乱,拔出驳壳枪向天上铛铛放了两抢,惊慌的人们听到枪声骤然都静下来,武装的士兵也齐刷刷望向骑着马打转的骑兵首领,等待着冲杀的号令。
外面的枪声由东向西的接近,不断且密集起来,杂乱的咒骂哭号的声音越来越响。
园内的游人躁动着不断后退,踉跄着挤在人群中依琳姐妹惊慌的抽泣起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群前后都有几排兵瞪着眼睛端着冷森森的枪口抵着,几个在人群中不安起来跳着,开始叫喊,“不许开枪,打倒强权,放外面人进来。”
骑着战马的军官听到杂乱的口号声回过头挥动马鞭高声斥责着东指西指,立刻有几个端着长枪的军人冲过去,按住那几个蹦跳的。
游人们开始冲撞着四散奔跑,军人们勒着战马的缰绳焦虑的转圈,马蹄踩向四散的人群,咒骂声哭号声在园子里也崩乍着乱起来。
骑马的军官转过马头,吹响着尖利声音的铜哨子,守着大门的军人们奋力的拉开园门,在门外堆挤着的人群立刻收不住脚的倒下一片,园内的军人向外推挤,堵在门里门外的人有些被踩在脚下哭喊着挣扎。
“哒哒哒,啪啪”园外的枪声由远及近的更密集起来,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依琳姐妹被周围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拖拽揪扯着,惊慌失措的哭着抱在一起,脚下已经被推搡得站不稳。
“快跟我们来”是那个曾和他们说话的身材高大的男,他拉起姐妹的胳膊,搡着左右的人,依琳姐妹跟着跌跌撞撞的向园内深处奔跑。
呼号哭叫声,零星的枪声,大队冲撞的战马嘶鸣,园内园外已经乱成一片,。
天空里乌云密匝,岸边的柳芽枝条被风撞得乱颤,湖面上的风越来越猛,搅动起浊浪层层扑向湖岸。
一道尖利的闪电在密布的乌云间直批下来,紧接着更多密集的暗雷声在遥远的地方翻滚着闷响,轰轰的急鼓似的雷声由远及近。
依琳姐妹和几个大顺着湖岸跌跌撞撞着跑到公园南面的瓮城正门,却看到和北门一样拥挤着更多焦急的园内游人和堵着去路的士兵们撕扯。
天空中被狂风掀滚着的厚重乌云越来越密,夹杂着忽长忽短的闪电,暴风雨就要来了。
眼看着出不去,商量着又转身奔向靠近南门湖岸的琼岛,他们顺着石台阶登上层层殿宇的半山,找了个路边的破旧亭子停下来,想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雨后再想办法出园子。
依云受了惊吓,伏在姐姐的肩膀上还是止不住的抽泣,几个男同学或站或坐着喘着气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气愤的难以自制还是因为夹带着犀利雨丝的冷风的寒冷,他们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外面一定死伤了很多人!”依云泪眼婆娑着抬起头,带着颤音不知向谁哭喊。
她颤抖着身子拉着的靠在亭子柱边的依琳臂弯,依琳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十字架,也是泪眼朦胧的望着风雨骤至的天空。
“我们的头颅就是因为争取呐喊的权利才要被砍的么!”高个子男生望着园外远处依然轰轰杂乱的方向,奋力的一拳捶在庭柱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向民众开枪!请愿有什么罪。”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向雨中呐喊。
“这不是民国政府,是罪恶的清政府,孙先生的革命没有成功,民国在这个枪声中已经再次灭亡了!”一个胖胖的男生也站起来。
“民国根本就没有成功,孙先生的民国理想是民众的国家,是共和,北洋军阀窃取了革命的胜利,从袁世凯到曹锟,黎元洪到现在的段祺瑞,哪个不是打着共和的旗号获取他们的势力,军政府就是他们的幌子,恶魔终于露出了峥嵘凶恶的本来面目!他们,,只为地盘而战,只会向人民发威。”一个跟着说。
“冯将军也是卖国的军阀么?可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不应该是恶魔。”依琳声音颤抖着扶稳了妹妹,不安着抬头望向大家。
“一样的,冯将军即使是好一些,可他无法左右恶魔一样的军阀们,,不是恶魔还是什么。”说话的男生呼着气坐下来,捡起一块石头抛向狂风暴雨的空中,石块从半空中落下,顺着石阶咔咔的滚下山去。
“我们是被强权圈养待宰的羔羊,没有呐喊的权利,只能被枪杀,被砍头。”高个子男愤恨着一拳力量很大捶在亭柱子上。
一个闪电霹雳撕裂了天空,随即远处的天空里轰隆隆擂响着鼓声,更猛的雨顷刻间从天上浇落。
“都别喊了,我们还没办法出去呢,外面不知道情况有多糟。之前就说可能会有事,我们能怎么样,还不是任人驱使宰割,我们怎么能和枪硬拼呢,唉!雨停了还是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戴眼镜的同学颓唐的低下头,坐在长椅上搓着手。
亭子外的大雨如盆泼的一样倾泻,大家都静下来,无以抑制的愤恨和突发的惨状使他们陷入了迷茫和沉思。
依琳姐妹抱在一起,冷得发抖,高个子男生把装脱下来,披盖在姐妹身上。
几块碎石被雷电从高处的崖边打下来,击断了几支粗大的古树枝干,咔咔的滚下坡去,大家都望向亭子外。
风雨声时疾时缓的响着,翻滚着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向大地,雷声闪电交杂,风雨越来越大。
被蒸腾起来弥漫的雨雾裹盖着这个古老的大城,使它匍匐着无力挣扎。
白塔的尖顶指向空中,圆乎乎的塔身像鬓发苍白的衰老妇人,低着额头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檐角参差的废弃殿宇静静的矗立,他们犹如僵立发了呆的石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毫不相关。
斑驳颓败的墙壁上依附着杂芜枯枝在风雨中发抖,纷纷掉落的败叶混在泥水里顺着山势的沟渠中翻滚着淌下山去。
殿顶亭檐破碎不堪,一排排石吼雕像仰着狰狞的面容仰天而啸,雨水顺着张着的垂涎大口呈线状淌流,仿佛要把天空中的一切贪婪着吞下。
琉璃壁上一尊尊五彩佛像,少有的几个佛身上还有佛头,他们残裂的身躯前倾,小佛像们看似有生命的怜悯目光,呆滞的微笑着,望着虚空的方向,仿佛静静地倾听着大地的哭号。
这古老的九城儿大地,在风雨中哭泣,它经历了太多的狂风密雨,它无力挣扎,巨大苍老的宽厚身躯只能如朽木那样被层层翻滚的浓厚黑云按压着,被这刀劈似的风雨冲刷着耻辱的痕迹,如瘦骨嶙峋的老妇那样无力抵挡滚滚而来的碾压,只有哭泣。如失去了青壮雄风的老丈,只能显露了沟壑纵横的脊背匍匐下去不断哀求,承受着凶暴的鞭挞,大地像干瘦的脊梁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