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送儿子去上学,我们都路过一个垃圾箱。
每天路过垃圾箱的时候,我们都会在那儿停一下。每回停下的时候,儿子都会主动地向打扫垃圾的两位老人打个招呼,喊一声爷爷奶奶。
如果用相机拍下这对老人,你一定以为他们是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爷爷瘦高漂亮,灰色的绒衣领子上缝了一条紫色的毛线脖套,一副旧皮革套袖显得很酷。奶奶矮小却很精致,花白的头上永远裹着一条藏青色的头巾,一件合体的围裙干干净净地罩在身上。爷爷七十二岁,奶奶七十三岁。
我自以为这是每天给孩子上的第一课,“收拾垃圾箱也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呀。人无论做什么,在人格上、灵魂上都是平等的。有打扫卫生的,我们的马路才干净啊……”一片阳光灿烂的语言滋润着八岁的儿子。
“妈妈,爷爷奶奶小时候是不是不好好学习,所以长大才捡垃圾呀?”
“不,是这样……”我又编出了一套对付儿子的语言,继续教育着他。
日子长了,我们也把家里吃不了的东西带给爷爷奶奶。上学路上,常常是大包小裹。我也自以为身教重于言教,让儿子懂得给予、关爱,想让他成长为一个有爱心的好人。
姥姥说:“你连手能够得着的人都不帮,你还能帮那些手够不着的人?”
新年快到了,我跟儿子说:“今天给爷爷奶奶送吃的时,你给爷爷奶奶每人一百块钱,告诉他们这是你的压岁钱,祝他们新年快乐。”儿子按我说的做了。
放学我去接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你说今天中午爷爷会不会拿着这二百块钱吃麦当劳?爷爷左手拿着一个三层麦乐鸡汉堡,右手举着一杯奶昔,吃得满头大汗。”
我笑了,这是儿子最想吃的午饭。“不会,孩子,爷爷可不舍得。他可能用这个钱去给他老伴儿买双棉鞋,给他自己买顶毛线帽子。”
第二天就是新年了,我们全家还没出门,门卫保安说:“大门口那个收破烂儿的找你。”我一猜就是爷爷,肯定有事,就赶紧出去了。寒风中,爷爷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玩具飞机:“不知给孩子买个啥。”
我说:“爷爷,他都大了,上学不玩玩具了。”
爷爷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我接过来了,天哪,这大飞机还是电动的,这肯定超过二百块了。“爷爷,这太贵了。”
爷爷还是站在那儿,依然不知所措。我赶紧说:“好,我替孩子谢谢您,下不为例啊。”
我转身要走,爷爷把我叫住:“我其实知道你是谁,前些年老在电视上见你。后来不见你了,我老伴说她听人说你犯错误了,春节晚会不叫你上了……也好,不上电视在家弄孩子,弄孩子比上电视要紧。你看你孩子夏天还到你膀子,这一秋都快和你一样高了……”
我想说爷爷我没犯错误,可一张嘴,喉咙又热了。我不知是我的眼睛有了泪水,还是爷爷的眼睛有泪水,我只觉得眼前的爷爷模糊了。真的,我看到的不是爷爷,是爷爷背后的很多人,很多无私心无所求地爱护着我的观众。无论我怎样,他们都支持着我。对于一个电视人来说,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多幸福的一件事啊,我很珍惜这些来自普通人的温暖。这种温暖一直让我保持着一个电视人的正常体温,我一直盼着有机会回报他们。
又想起姥姥说的话:“给人家东西,你自己是欢喜的。”收垃圾的爷爷那些日子也是欢喜的。
在姥姥的影响下,我们一家老小经常品尝这样的欢喜。前年中秋节,家里月饼多得快成商店了。十五一过,我就收拾了几大包给收垃圾的爷爷送去。儿子说:“妈妈,老奶奶不是说,过期的东西不能给人吗?”
我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月饼没事。”
儿子接茬:“十六的月饼比蜜甜!”哈,很会对话呀。
姥姥的理论是,钱和东西都要流通,否则就堵死了。姥姥的流通也是有分寸的。
常上我家来的朋友,都知道家里有个姥姥,新鲜的东西上市了总是来给姥姥送些尝尝鲜,好像姥姥也是他们的姥姥。高密的白大哥,二十年前就常来看姥姥。钱不多的时候他也没空过手,有一回,我估计他实在没什么新鲜东西拿了,就拿了一捆五颜六色的毛巾给姥姥。姥姥如获至宝,家里每人分一条,她自己留两条。一条剪成四个小方巾,用线把四个毛边缝起来,当小手绢用。
“姥姥,不至于吧。你要是需要小手绢咱去买一叠,有的是。”
“你去买买试试,哪有啊!这是你白大哥的一片心啊,上哪买去?”姥姥说:“现在的人啊都会浪费了,那盒子白纸滴里嘟噜地几天就抽完了,多贵呀!”
后来白大哥有些钱了,每次来都给姥姥塞上一把。有一回又给姥姥钱,两人在客厅里你推我搡地把一摞钱撒了一地,白大哥趁机跑了。
送走了白大哥,姥姥从地上一张一张地把钱拾起来,在一旁扫地的小阿姨也帮着收。临了,姥姥顺手递给小阿姨一百块:“这张给你。”
“我不要,老奶奶。”
“这不是钱,这是福呀。傻孩子,哪有不接福的理儿,快拿着。”
给的人快乐,接的人自然。
别说给自己家人,当年给要饭的人姥姥都是说:“别嫌乎,我吃不了,你帮乎着我吃吧。”
姥姥说:“做好事不该让人知道,让人知道,好事就变味了。做好事都是应该的,就像一个人不偷东西,你还表扬他?”
姥姥说:“给没有衣服穿的人一丝布绺儿人家都知道暖和,给有十件棉袄的人再加上一丝布绺儿他都嫌热。”
姥姥活着的时候怎么从来不知道姥姥的这些“废话”是如此地受用?
选自《姥姥语录》